和女儿们的睡前共读时光，给了他创作首部大奖绘本的启发 | 英国绘本作家Tom Gauld专访
100+全球童书创作者采访计划
第86位
Tom Gauld
© Jo Taylor
采访丨Gina 翻译丨Cynthia
编辑丨清月 排版丨思雯
经典与创新之间的平衡
Q：能否请您谈一谈《小木头人和木桩公主》（The Little Wooden Robot and the Log Princess）的创作初衷与灵感来源？
绘本的封面散发着浓郁的复古气息
Tom：我一直对童书很感兴趣，这么多年来，我花了很多时间在漫画创作上，但我始终希望有一天能亲自做一本童书，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有两个女儿，每天都会给她们读睡前故事，读了有好几年。阅读这些故事时，我会感觉进入到了故事所创造的世界里。我在童书中看到了自己喜欢和不太喜欢的部分，可能因此受到了启发并获得了创作灵感。
另外，我会编故事讲给女儿听。有天晚上，我编了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小女孩睡着后，变成了一个小木桩（log）。之所以会那样编，是因为在家里，我们会叫小女儿爱丽丝“小木桩”。英文里有个惯用表达是“sleep like a log”，意思是睡得很沉，而爱丽丝每晚真的睡眠质量超级好。于是我就编了这样一个关于公主变成木桩的故事，这也是这本绘本的开头。
女儿们听了之后很喜欢，让我讲了好多遍。我还编了几个不同的版本，写了下来。因此，故事的创作就这样开始了。
入睡后会变成木桩的木桩公主
Q：这个故事最初是由您讲给女儿听的，读者可以从书中感受到这一点，我记得书里写到：“船队靠岸放下机器人，卸下这堆圆木，沿路返回了故事开始的地方。”这一句读上去仿佛有人在对着孩子们或读者讲故事。这个故事的陈述方式与您最开始讲故事给孩子们听时一样吗？
Tom：是的，的确如此，讲故事的语气很重要，而且这也是（绘本）与漫画有所不同之处，我们看漫画的时候通常都是安静地独自看着。
身为一位家长，我在创作时意识到自己是在写一本大人要讲给孩子们听的睡前故事。我所写的配图文字，是父母或讲故事的人要能演绎出来的，而且可能往往他们睡前会感到疲劳，因而需要我的文字帮助他们成为优秀的演员，这样他们就能比较好地把故事讲出来给孩子听。
Tom Gauld希望通过自己角色多元、情节有趣的绘本，
帮助父母在讲故事时自然而然地进行演绎
所以我在构思时，就想着讲故事的人是要能大声朗读出这些故事的。我发现当我这样去想之后，能帮助我更好地把故事创作出来读给孩子们听。我自己很喜欢讲童话故事，我想这可以追溯到讲故事的传统：口口相传。最早的时候，人们并没有先写下来再讲，而是一边编一边讲，所以我想那也是我的创作灵感来源。
Q：我发现这个童话故事里带有一些现代元素，比如有出现小机器人这个角色，然而这个故事仍旧有横跨时间的经典感，我想这是由于书中涵盖了许多经典童话元素，能否请您谈一谈这方面的灵感来源？
《小木头人和木桩公主》故事中的经典童话元素
Tom：我从小就很喜欢童话故事，尤其是格林童话。我出生在苏格兰乡村，家里房子四面环林。像德国童话里所描写的“人们走进森林里会有魔法发生”这样的情节，对我来说很熟悉，所以我经常会想着那样的情节。
但在最初，我想的不是自己去创作故事，而是找一个过去的经典童话故事，基于它改一改就好了。但我逐渐意识到大家对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太熟悉了，对于那些不太为人所知或比较普通的故事又不太熟悉，原因就在于那些故事实在吓人，没有什么人看过。也有可能是那些故事所传递的道德伦理不太好，观念比较陈旧，这在以前那个年代或许没问题，但对现在的孩子们来说，显然不太合适。
所以我在自己创作的故事中不断尝试，比如我有用到过去的一些童话元素，但我舍弃了会产生不良影响的部分，比如有些古老的童话里会有性别歧视的情况。
我想要创作的是让故事中的公主仍旧有公主的模样，但也想让公主变得像她的兄弟那样，有故事主导权。对于“过去的经典角色”与“可以做出的改变”这两者之间，我尽量试着做平衡协调。
木桩公主无法止住困意，在林中睡着，变成了木桩
Q：刚好聊到故事中的这两个角色，您能否讲讲是如何创造出机器人和公主这两个角色的，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
Tom：我发现我这第一本童书中的角色好像很自然地来源于这个故事。这两个角色在第一版中就已经存在了，那时是我和孩子们共同想象和创作出来的。尽管在第一版中，这两个角色都是以公主形象出现的，但我认为目前这样的有机器人的设定会更有趣些。
我很喜欢画机器人，喜欢机器人那股淡淡的忧伤，它们出了故障，然后恢复原状；或者它们会以人类的方式变得精疲力竭，然后必须得到修复，这些都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至于兄妹俩之间建立的良好关系，我一开始不知道要如何收尾。我想这也是典型的童话故事中会具有的象征意义——一种兄弟姐妹之间的互助互爱。我的两个女儿之间也是，她们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也会互相打闹，但她们的关系很好。所以，我想也许是受到这样的启发而有了这次的创作。
正如你在书里所读到的，我在尽力平衡故事中的各个部分，使这个故事既具有各种历险的元素，角色又非常有勇气。我认为它也很适合家里的兄弟姐妹共读。
Tom Gauld创作《小木头人和木桩公主》时画的草图
Q：孩子们能从书里读到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同理心，成为去帮助别人的人。最开始，我以为机器人会在寻找木桩公主的过程中遇到很多困难，但故事中的配角一路都在帮助他。传统童话故事中的那些范式有没有对您创作这些角色产生影响？或者说您在创作这些配角时有没有一些其他的考量？
故事里帮助机器人的小伙伴们
Tom：其实如果根据传统童话故事的范式，故事中理应有一个坏人的角色，然而我在故事中没有放入这样的角色。小机器人在旅途中之所以会出差错是因为他最初没有求助别人，如果一开始他就向其他人或父母求助，也许整个故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发展了。
不过，当小机器人愿意向别人求助时，他总能获得帮助。而且在故事的结尾，可以看到所有角色都是好人。我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对孩子们来说也是上了很好的一课，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虽然存在危险，但还是有很多好人会愿意伸出援手。
我希望故事里所传递出来的是一个温暖人心的世界。我想读这个故事的孩子年龄都比较小，所以才会去读童话。如今，一些带有传统色彩的童话还挺吓人暴力的。所以我想要把危险和善意这两个元素同时融入故事里。
我之所以会喜欢童话也是因为童话总是含有一系列既定的元素，你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这样的情节：比如《奇幻森林历险记》（Hansel and Gretel）里的汉斯和格莱泰在森林中迷了路，一直在原地等待，直到主角进入到这个魔法世界中。所以很重要的一点在于，我讲了这样一个童话故事，听故事的孩子们会自动脑补出一个魔法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充满了各类有趣的角色，发生着各种好玩的事情。
为小读者保留想象的空间
Q：在故事里，公主和机器人在途中的经历分别有几页是以六格漫画的方式呈现的，记录着他俩一路上所历经的一个个小小的历险。您把这些历险用漫画格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但每个历险的故事都没有展开。我读到这里时觉得非常有趣，感觉这样的形式能激发读者的想象力，让人有一个空间去想象这些历险背后所发生的一切。
书中部分情节以六格漫画的形式呈现
Tom：是的。我的想法是让机器人和公主去经历一段史诗般的冒险。我小时候很爱读《霍比特人》的故事，所以想把那种恢弘历险的感觉带入这个故事里。
同时，我也想让这个童话成为孩子睡前听的故事。于是我想我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把更多想象的空间带给读者。我在创作短篇搞笑漫画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做。我可以用一张图的形式来呈现，放上故事里没有的新标题，比如这本书里就能为那几页漫画格配上《十二历险》这个标题。
Tom Gauld创作的面向成人的漫画作品
在与一些父母交流后，我发现九成左右的人都很喜欢用漫画方式呈现的这几页，也很喜欢这个创作理念，并且讲给他们的孩子听。但确实也有一小部分读者觉得尽管这样的设置虽然不错，却还是很想知道两位主角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历险，如果不讲出来的话，他们会觉得很难受。
但我更想让这些父母对孩子们的想象力保留一个开放的态度，因为我认为孩子们的想象力能让这些历险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会比我把具体的历险故事编进去要好得多。
Q：确实如此。把创作的空间留给小读者们。这让我想到您说过在您第一次创作这个故事后，就讲给了女儿听。所以我很好奇，您是在最开始就设想了这些历险故事，想要创作一个超出这个故事叙述局限的宏大世界吗？
Tom：在整个过程中，我会给女儿讲故事不同版本的草稿，她们非常给力，给了我很多帮助。妻子也很支持我，她有时还会把故事大声朗读出来给我们三个听，这样我就能从听众的角度去感受这个故事，很有帮助。
但当我写到三千字左右的时候，我发现这个长度是一般睡前故事长度的三倍。比较幸运的一点是，当我与这本书的经纪人交流时，她说故事很棒，但如果想要归为睡前故事这一类的话，三千字确实就会显得有点多了，最好把字数控制在一千字左右。
我觉得这个建议很中肯，于是删掉了2/3的文字，只保留核心内容。当我把文本和配图搭配放在一起时，会发现有些文字确实没必要，因为图片已经把意思表达出来了。所以的确可以说这个故事背后存在着一个更大的世界，我删减过一部分内容。
另外，你会看到书里有一幅大的地图。我自己小时候就很喜欢书里藏有地图，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跟随书中的人物一同去探险了。这就是我想要在童话世界中去表达的另一个世界，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思考这个部分，于是就有了这张地图。
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的地图
Q：您的创作初心缘于为女儿讲睡前故事。与此同时，您也回忆起童年时的自己，从而对创作产生了影响，还提到了很喜欢书里藏有地图。您儿时的经历是否也以某种方式被编织进了这个故事中呢？
Tom：确实如此。并且我考虑过我要面对的三类读者。一是作为家长，我知道我女儿喜欢听怎样的故事，二是我知道我喜欢读些什么故事给她们听，三是记忆中儿时的我喜欢读哪些童书。
我小时候很爱阅读，很喜欢绘本作者在图画的背景中加入一些细节或藏入小彩蛋，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在我的图画背景里也加入这些。我记得小时候，即使绘本所建议的适读年龄比我小，我也会去读，原因就在于我很喜欢去深入感受故事里的那个世界，而且我喜欢在现实生活中也创造出和故事里描述一样的那个世界。
一本带有地图和图表的书不仅左右两页分别配有文字和图片，而且还会设置很多精妙的细节，甚至有用到漫画叙事的技巧，我从小就很喜欢这种讲故事的方式。
同时我非常喜欢在环衬页里设置的各种小细节，所以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来设计这本书的环衬页。所有这些都是我所喜爱的，我感觉很享受其中。
Q：原作和最终的版本之间存在哪些不同之处？
Tom：在第一版中，有一个地方改动最大。最初，想要把木桩公主叫醒需要他人的一个吻，编辑提出说不能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就去亲正在熟睡的人，即便他们是兄弟姐妹，即便是出于善意，也不可以这样去亲吻对方，我认为编辑说得很对。我的经纪人史蒂文·穆尔克也说他读完故事后，唯一的一条批注也是关于这一点。所以，我把这个地方改成了用魔法话语来叫醒，这是我原先没有考虑到的。当他说这里要改一下时，我就意识到这样的改动会很好，因为这会避免让人觉得这个故事走老旧的套路。
编辑尼尔·波特和设计师珍妮弗也提出了修改建议。一个建议是说这个故事的结尾不够引人入胜，所以我们就做了些小改动，使其看起来更具积极的意义。在书的最后一页，背景是城堡上方放烟花，中间是国王一家四口团聚的画面。他俩就建议有很多人走在去城堡前面这条路和山丘上，为国王一家的团聚庆贺。我认为这个改动非常好，因为这样会让人感觉包括主角、配角、还有我们读者在内的每个人，都一起在为这个团聚庆贺，这一点比我之前的那个版本要好。尽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动，但我认为这个改动对故事的结尾起到了非常好的正向推动作用。
另外，这个编辑出版团队来自美国，而很明显我使用的英文是有点传统的，但除了几个词的拼写修改外，他们并没有把故事里措辞都改成美式英语，也没有修改整个故事的行文方式，所以这个童话故事还是会带点传统老派英文的味道。可以说，这次与编辑团队的合作非常愉快。
Tom Gauld在法国一书店的窗户上
绘制小木头人和木桩公主的形象
将漫画叙事融入绘本创作
Q：您最先创作的是成人看的漫画，比如您有为《纽约客》《卫报》《新科学家》这样的杂志创作。能否请您谈一谈画给成人的漫画和画给儿童的有什么不同？您画给成人的漫画对童书创作是否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Tom Gauld面向成人读者的漫画作品
Tom：我的童书风格与漫画风格没有很大的不同，不过确实会有一些各自明显的特点。在我所画的漫画中，角色的模样通常都是很简单的，比如像人物简笔画，或者有时就只有脸部。仅仅就是两个点而已，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而且我发现我不太喜欢在漫画中画很多笑脸，我想原因在于卡通漫画对成年人来说就是用来搞笑的，所以我觉得如果我就这样直白地画出来，让人物的表情故作严肃，也许会更搞笑些。
但在创作童书时，我在画第一稿时就想要尝试给机器人这个角色画一张电脑屏幕那样的脸，其他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一张电脑屏幕的脸而已，但总感觉不太对。
童书中的人物角色往往需要让人感觉亲切友好，讨人喜欢，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我花了一些时间学习去画让人感觉舒适和善的笑容，而不是像一开始我画的那些哭丧脸或让人感觉阴森的笑容，所以我想画一些让人感觉温暖的角色。而且，我女儿也说我画卡通漫画时会用很多棕色，这个颜色放在童书里，就会让人感觉比较暗沉，所以我也需要学习运用更多不同的颜色，让整个画面的色彩丰富起来。
因此，尽管这本书里所用的颜色变化很细微，但我还是有做出明显变化的，比如在某些地方，我有意识地运用亮色，刻意不用我喜欢的棕色或灰色。我用的还是这些颜色，但会把亮度调高，使整个画面看起来更加明亮些。
发明家创造出来的小木头人和女巫变出来的木桩公主
另一方面，我会把这个故事大声朗读出来，会去听读出来后带给人的感觉，这点很重要，而不只是让这个故事看起来比较好。
我认为这也是成人漫画和童书绘本之间的一个区别所在。虽然童书和成人漫画是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但这两者都与用文字和图片来创作出一个新作品相关。新的作品比单单用文字或图片所能表达的意味更大，效果也会更好。所以我想这也是我多年练习的成果，在这个过程中，我做了很多尝试，去除掉不适合故事的表达方式。
虽然我也很喜欢文字创作，但我自己会更愿意看图片，会觉得用漫画的方式来表达会更有趣些。因为如果读者自己发现图片中隐藏的小机关，会感到很有趣。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在书中的表达尽量不重复，会用图片的方式呈现出来。而且我认为在这本童书中，我用了一些漫画叙事的技巧，比如刚刚提到的书中有几页六格漫画，其实当时我在画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我用了这个技巧，只是很自然地就这样画了出来。有些人可能不经常读漫画，所以在读到这本书的时候，会觉得这有点像漫画。这本当然不是漫画书，我只是觉得顺手就用了这个技巧，然后就诞生了现在的呈现方式。
Q：迄今为止，这本书已斩获了多项大奖，被翻译成了多种语言出版。当您现在回顾这段创作过程时，有什么感想？面对中国的读者，特别是父母们，您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吗？
Tom：有两点让我感到很欣慰：第一，虽然是我先创作了这本书，但也许需要有经纪人和出版社愿意编辑出版，然后这本书得以问世。第二，经纪人和出版社对这本书很有信心，对我也很有信心，有人愿意购买，还被引进和出版为多语言版本。
有别于我所熟悉的漫画，童书领域对我来说完全像是一个新世界，我并不想冒冒失失地闯入童书世界，然后失败出糗。所以这本书能得到大家的喜爱和支持，我真的感觉松了口气，同时也非常开心。这本书的成功和获得的奖项、以及诞生的各个翻译版本，都让我倍感荣幸。我很开心能听到爸爸妈妈们喜欢把这个故事念给他们的孩子听。所以，这些真的都太棒了！
我目前一直在忙于画漫画，还没有着手创作下一本新童书的计划，不过我当然还想继续创作童书。我很喜欢讲故事，而且一想到父母在睡前这样一个特别的时刻给孩子讲故事，讲的还是我创作的故事时，我就感到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也为这样一个时刻贡献了一份力量。虽然我的两个女儿都已经长大，但睡前故事对她们来说依然非常珍贵。
我希望中国的父母在读到这本书的中文版时，会和孩子们一起产生这样美好的感受。我期望这本书能够成为一份有趣的艺术作品，并拥有鼓舞人心的力量。我也期望这本书能够成为父母和孩子临睡前的好帮手，期望中国的读者喜欢读这种含有童话元素的故事。如果查阅相关资料，我们就会发现那些很有名的童话故事，最早就是源自中国的童话，距今也有上千年了。比如我认为《灰姑娘》的故事原型就来自中国，几经改编之后，传遍全世界。总之，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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